把天水围作为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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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n-Shui-W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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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26,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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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诀

第一次看天水围是2017 年，世界与我未病发前，那时觉得最受用的是张家安的一字诀。无论贵姐交代要去做什么，安仔都乖乖应承一句「哦」。语气很淡，可并不随意，是真把话听到心里去了。那个暑期，我想做个乖仔生生性性或许事情会简单得多，无论我妈说要去做什么，我都说「哦」。

对待日常，一字诀当然够用。可我妈不是贵姐，当一道道命令朝我劈来，我再也没法做张家安，而是时常失控，快快地说，快快地动怒。

前些日子，爸问我：「你知道你妈就是这样子，你能不能假装答应她？」

我说：「哦。」

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说：「没有意义，我就是不能了。」

靓冬菇

阿婆送的那包冬菇，一朵就盖住了整个饭碗。张家安一口下去，哇，好味。看上去真的好好味。

没吃过冬菇的时候，对味道的想象都在那句好味里。可张家安吃榴莲也说好味，吃月饼也说好味，于是更现实的想象还是从那320块的标价里来。原价880块可以买到电视机，10块钱的牛肉可以吃两顿，那这冬菇一定很好，很好吃吧。17年去港，特意跑进路边的南货店看冬菇的价格。到今年三月，才终于买了一斤特级冬菇。不得不感慨，阿婆送的那包真是很好。

第一次买冬菇时，询问了店家，得到的指示是「冷水泡5小时以上」。贵姐收到冬菇的当晚，餐桌上没有出现冬菇，这是自然。干货需要几小时泡发，来不及赶上那天的晚餐。一个人吃，倒出来五六朵，看它们像休闲乌龟似的漂浮在水面上。等到天黑了，打开房间门，整个屋子都是泡发出来的香味。还没开始煮，它们就占领整个房间了。拿来炖了鸡汤，一口下去，哇，真的好好味。但也的确，一个人少有做冬菇的契机。或许几个月兴起才吃上一次，一次吃上几朵，阿婆说那一大包她到死都未必能吃完，这话一点不假。

四月，开始独居不过半月即遭遇了漏水事件。四楼无人居住，因此，水势渗到三楼才被发现。三楼住着年近九十岁的老太太，儿女并不在身边，单只请了个阿姨照顾起居。阿姨做不了主，立刻报了警。

我在去电影院的路上被叫回家，还很怀疑一切是否真实。回到家进了房间，阿毛站在漫水的屋子里唯一干爽的床上手足无措，我鼻子一酸把它抱起来孤岛营救，安置到厨房。然后敲门声响起，门外站着十几个人。警察、物业、居委会、看热闹的邻居们一拥而上前来问责，而我甚至不知道这水的源头在哪。

搞不清状况便要独自面对一群陌生的面孔，统统失却了模样只有不断开合冒出声音的口，我正在不断地缩小。说明情况，出示证件，并接受他们的闯入。紧接着找到了洗衣机后三角阀空着的口，它松动了，便不断渗出水来。两层楼的缺席让事情发现得太迟而变得难以挽回。他们终于知道我不是房东，于是这时，我连担责的身份都失去了，才有空联系中介，让他过来帮忙。

收拾了房间的残局，晚上和中介一同去三楼拍照取证。碰面的时候，他提来了四大袋橙，我好吃惊。他说，咱们得每户送两袋。

到那时，我才明白水果的意义。新鲜具有时效，不太贵重的日常消耗品，可以算作心意表明态度又不至于太负担，顶多推脱推脱便接受了，然后可以好好说话。所以张家安会惦记着给外婆买苹果，所以我也开始给亲友买赣南脐橙。

三楼的情况很糟糕，阿姨给我们看早先时候的视频，床的正上方下起了小到中雨，此刻，婆婆只好睡在阳台上临时的沙发床。这种无妄之灾真叫人抱歉，特别是当我作为事故根源还能睡一张干爽的床时。

后来楼下重新粉刷，婆婆不得不出去住了一段时间才回来。也和她斯文温和的大儿子打过交道，也和她斤斤计较的小女儿讨论过赔偿金额，但那些都和她无关。我常常想起那晚见到的蜷在沙发床里听到响动起身的阿婆，朝昏暗中望过去看到一张并不责怪的脸，苍老得消化掉了所有情绪和苦难。

事件平息之后，路过三楼总是很抱歉。出门上班时，偶尔碰到请的阿姨，她笑眯眯同我打招呼，完全是正常友好的邻里关系。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拿着那包花菇上门，就是那包被我摘掉五六朵的特级花菇，因为是密封袋的口，所以看不出来已经开封过。我一厢情愿地想或许它很适合被送出去道歉，并且认真嘱托阿姨「冷水泡5小时以上」。

婆婆听到了，说谢谢我。

我很开心，而且那包冬菇真的好好味。

超市

刚搬进新家的时候，问朋友附近有没有超市。

她回我的时候打错了字，说，「离你275年」，于是我想，那我是活不到了。

但有一点她没说错，去超市确实不是用距离来丈量，而是时间。275米或许只要走五分钟，但经过五分钟的纠结之后，往往仍然选择五十分钟后配送上门。

有一天回家时，碰到住附近另一个方向的同事，他说来这个超市买水。

「你知道吗，这里的大桶农夫山泉是附近最便宜的。」

我当即感到震惊，二十一世纪了居然有年轻人知道这种讯息而不是在app里搜索关键词然后按价格排序。我说网上买会有优惠应该比超市便宜，他说不忍心让人搬这么重的东西上楼。于是我比先前又更震惊了一点。「我力气很小，拎两桶水上楼太费劲了，连装了阿毛的航空箱我都拎不动，但对他们来说，可能就像你一样轻松」，我这么说。

后来又碰到另一个同事，她也住在另一个方向。

「你知道吗，这里的柠檬茶比网上买还便宜。」

我有点愣住了，发觉原来只有我是真正没有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于是我们一起去买了柠檬茶，并仔细比较了六盒装是不是比六个单盒更贵，结果是一模一样。

后来我也偶尔去超市。有次遇到一个婆婆在货架上买小瓶的油，她弓着背凑得很近，想要看清标签信息，仔细比较。于是我给她一一念了说明和价格。六月看成濑时，六十年代的电影从巡回的「超市一周年纪念、全场五折」广播开始，新的超级市场时代挤压小店的生存空间。看完出来，听到路边店铺在循环广播「超市关门、买一送一」，超市被便利店和线上购物逼到了角落。可贵姐和阿婆在货架前拼购三瓶油、选更大的鸡蛋，家安和Miss徐听声音挑苹果，十几年前是这样，十几年后也是这样。超市包容这样的实体算计和挑挑拣拣，并且所见即所得。

超市不会关门。

做菜

阿婆是认真的人。青菜牛肉分成两份的量，中午炒一份，晚上炒一份。我做两份的菜时，通常犯懒，是一次炒完，第二顿热一热。

而贵姐家的餐桌上几乎永远是两个菜，一道是蔬菜，另一道是鸡蛋。每天的菜都是新炒的，但难得炖一次的冬菇，还余下了一点第二天继续在吃。

鸡蛋消耗得很快，但贵姐每次都会用不同的做法。印象中大概有蒸鸡蛋、煎荷包蛋、煎蛋皮饺、豌豆炒鸡蛋、香肠炒鸡蛋、虾仁滑蛋。

能把鸡蛋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人，真是很了不起。

窗户

家里的阳台有遮光不错的蓝色窗帘，天气好的时候，光从外边打进来把这变成一间蓝色暗房。来看房的时候我第一次拉开这帘子，打开窗户，騞然光明。对面相隔不远的楼里，有一个房间在放音乐。那感觉很像「永恒与一日」的开始，忽然一种奇妙的连接建立起来，我心想，就这吧。

密集的楼宇和小小的窗户堆叠而成的夜景成为天水围的印象，真是令人透不过气。起初看贵姐家，阳台的背景里就是那些楼，写着天水围的名片。而视线移到前景里，晒的衣服也挤到一起好逼仄。

这个小空间里，阳台厨房卫生间两个卧室甚至还有客厅都一应俱全，两个人无法同时通行的厨房，本能地侧侧身子倒也自如。而阿婆家更小更逼仄，连单独的阳台也没有。虽然知道这里也是夜与雾发生地，但常常会被这部哄骗到，相信在那些高楼的窗户里都是小而自洽的空间，相信能摆得下餐桌的地方就能摆得下人，对，就靠着一张餐桌和交付给陌生人的信任。

在天水围，人的生存空间收得好窄，生活也好像全无期待。其实我都好容易发现日常的有趣之处，并靠着那一点趣味搭救自己。但在天水围里，看到每个人其实很惨但都过得还不错的生活，就会觉得应该可以接受无聊平庸的日常。

是咯，做人没趣味又有几难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