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4楼

在公司，如果有那种和同事待在一起的社交水管破裂时间——当你觉察到时，你非得说点什么，否则沉默的尴尬就会喷涌出来——于是你总是以「你知道吗，没有四楼」开始。你常常困惑于人们发现不了这栋楼没有四楼，来几天和来几年都一样，走楼梯和坐电梯也都一样。于是在电梯里时，楼层的按钮面板便于展示，3楼旁边是5楼，你指过去得意地说“喏，你看——”，真的没有四楼。你看到对方脸上一半的惊愕来源于没有四楼，另一半的惊愕来源于没有发现没有四楼，你总是没头没脑地抛出这个话题，然后不再交谈。唯一一片堵漏的万能胶布已经用上，而你没有其他库存。事实上，你乘电梯只能搭便车。你接二连三地弄丢电梯卡，在一个月丢了三次之后你再没有找过hr。这两年，你总是碰运气般地走进电梯，如果正好有同事，你就能顺利到达那一层，如果没有，你就得在最接近的那层下车，然后从安全通道的楼梯走过去。更多的时候，你直接从货梯或楼梯走上去，货梯不需要刷卡，而楼梯当然更不需要。走楼梯使你具体地感知了每一层的层高，而不是随机生成的失重超重。第一次从三楼朝上走时，这一层把你累坏了，当你走过双倍的阶梯和弯折，抬头看到写着5楼时，你立刻转身三步两步地跳回了下一层，再抬头看到写着3楼时，你将它命名为写字楼地理大发现。抬头看这栋楼的外立面，你看到三楼的空间高到侵吞了四楼，你为没有四楼找到一个答案，觉得后边有一个隐形的括号写着3（4）但命名是另一回事。你看到货梯的上边，6楼的6下边保留了更迭的痕迹，它曾经是5楼，所以4楼究竟是否存在过，你也不知道。在几十个人开放办公的空间里，好几次，你时隔大半年才发现认识的同事离职，但你总是很快觉察到建筑和空间的面貌。你常常盯着天花板，看那些管道和凸起有多像一张床垫而长长短短的灯管分布是一种密文。你发现天花板上嵌进去的竹蜻蜓，后来小声同事把它救下来了。你看到大楼的顶上有好多树，没法上去（在梦里，你曾经去过一次），但你发现那还有监控摄像头。后来你路过大楼的监控室，无数的屏幕面向你，你胆怯了，因而没能走进去看一看对着那些树的屏幕。在公司，属于你的屏幕有两个。工位是你的监控室，你总是习惯用小的那个，而大的那个，在反光模式里你透过它看到历任领导的后脑勺，以及突然转过来靠近的脸。在公司你常常走楼梯，于是你观测到并记住了安全通道里墙皮脱落的形状，你认为墙面的老化像是外婆皮肤上的老人斑。你发现一排圆形的水泥戳，有一个月，你用笔在里边画上表情来记录心情。第一天是笑脸，第二天你就不开心了，于是所有的圆形戳只有第一天留下了表情。你常常和隔壁楼顶上的一棵树打招呼，某个周末过去，那一整栋楼都悄无声息地被消失了。你有些悲伤，因你没能跟它好好告别。于是你被命运选择，某天中午走回公司的时候，隔着一个路口，你看到旁边的另一栋楼无声倒塌的过程。回忆起来你觉得很奇怪，因为你从未想象过毁灭是这样安静的，又或者声音从你的注意力维度中溜走了。气流发生异变，空气变形了，你看到的事物开始失真，极近的距离里它在瞬间土崩瓦解，你看到，一座大楼消逝了。你和一些离职的同事在那栋楼里吃过几次饭，而那些人比大楼消失得更早。新的建筑项目又在它的位置生长起来，在公司，你打水时从窗户往外看到钢筋水泥不断地向上生长到新的高度，但比起你的这栋楼，它还是一个才长到大人腰那儿的小朋友。太阳刺眼的时候，它会缩在背后。你没有说出的是，早高峰的电梯里有太多人了。你的视线总是被高个子挡住看不到显示的实时楼层，于是你不得不看旁边镜面里对称的像。你必须知道2会因此显示成5，而5会变成2，才不会在错误的楼层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