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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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aibuneng
date
Nov 21,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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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m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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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去,快快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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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巷口下了车,朝舅舅家的房子走,眼神先往巷子深处探去。最开始,只能瞧见一点,视野被暗角侵吞了。然后眼睛一睁一闭,又在巷口下了车,又朝着那房子走。爸先出现了,爸为何在那里,还不知道。转头又在巷口下了车,又朝着那房子走,他穿黑色,一小片模糊的白色掠过眼角,缠绕在他的手臂上。不知为何,有些日子里我被不请自来的闪回困住,一次又一次地重演记忆碎片,如同雷乃反复捕捉陷入一瞬的主角。挣扎了好多次,我重新回忆起那抹白的意义是,妈再也没有妈了。 外婆去世已十年,最近想起,是在影城看《忠烈图》。第一次看胡金铨,文戏典雅,武戏痛快,愉快得不得了。下棋布局也好,比武打斗也罢,通通有古典的美感。看到当中便想,不晓得外婆生前有没有看过胡金铨,她一定会喜欢,因为像戏。或许我正是因此喜欢。小时候无聊,跟着外婆看了不少戏。忠烈图的字幕还是从右往左,对白是普通话,虽然不看也无碍,但忍不住要去看。外婆从没上过学,看戏时凭着字幕,自己一点点认会了那些字,了不起。 葬礼的礼是礼仪、礼节的礼,日语里叫做「お葬式」,式是仪式、形式的式,东亚总逃不脱这个框架,多得是封建迷信繁冗的讲究。一想到台子搭起来本质是做戏,就没有再去钻牛角尖的必要。 回来奔丧,有意地磨磨蹭蹭,又不想待太久,就挑了第二天的早班高铁,得坐上六小时,拖延起来,好像用奔字也滑稽。上了高铁,一小时行200多公里,倒也说得上奔了,哦,现代奔丧不需要主观能动性。再转联系好的顺风车,东接西接,周末堵得厉害,出了城去另一个市,再下县城,再拐村镇。从六点多出门,到晚上五点,总算是到了。 被自带彩虹屏滚动悼词的电子花圈带来一些现代震撼后,又被电子鞭炮炸得脑袋嗡嗡,货真价实的鞭炮也没少放,电子鞭炮则挂在墙上规规矩矩的闪烁,够响,不够味,没有随机的火光和燃烧过后的硝石味。只是真的也放,假的也放,假的还有什么必要呢?或许是丧葬套餐里的。做道场,搭台布阵,摆放自有逻辑,买来的纸台上还印着「百善孝为先,统一零售价:128元」。 没人在乎这个,葬礼上处处是钱,账簿都分几本。零散开销一笔一笔,得的人情也一笔一笔。老人到了年岁,去世时要是少受病痛,安乐总多过悲戚。不涉及钱财纠纷时,走得越是急风骤雨,越是体面。奶奶几个月前住进养老院,妈操心,接管了账目。老太太留下为数不多的存款,入进去,花出来,也是一笔一笔。养老院每月3880元,给护工买水果零食80元,有阵子住院,预交了4000元,护理费2540元。奶奶撑不下去了,叔叔确认状况,发语音到群里来,问的是“奶奶蛮厉害不?蛮厉害了呀?啊,真的蛮厉害了呀?”,我听着每一句都是厉害,觉得新鲜。原来是病得厉害,闹得厉害。从养老院接回家,救护车1200元,氧气袋50元。烧纸时,每放一张,这些账目就蹦出来,变成越堆越厚的灰。 凌晨帮妈对账,我拿着本子一条条报,两个人拿着手机计算器一起按。开销记在奶奶的账上,鞭炮245元,酒席买菜2000元,后边跟着括号,肉丸加工40元。第二天下葬后的正餐上,特别留意了这道肉丸汤。非常好吃,肥瘦比例和调味咸淡都恰恰好,口感紧实,咬开又打得细腻。连吃了好些个,想这大概是花得最值当的40元。湘菜起口味,葬礼的席上菜都好吃。到夜里,还有鲜甜的洞庭湖藕汤。 另一本人情账,是记在我们自己的账上。我报谁谁谁一千元,妈说,减两百。我报谁谁五百元,妈说,减一百。为了账目好看,都多入了,妈说,反正是我们自己的账,不碍事的。两个人点钞票,点来点去,账不平了。我困得要命,半梦半醒之前还听见妈在念叨,少的钱是去哪里了呢。 隔邻的市镇丧葬风俗又全然不同,但也披麻戴孝,跟着一圈圈行走跪拜。中间脑子里突然闪现 giggle loop 这个梗,差点没忍住笑。参加葬礼的人,最好不必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万一忍不住笑出声,还是失礼。后来又想,这里所有的人,大概都不可能参加我的葬礼。 哦,哭灵也要花钱。哭灵,是指有人扮成死者的儿女在灵前声泪俱下地唱戏,而真正的亲人跪在旁边,等他代唱到自己时,投些零钱给他。先从大伯开始,他一下只掏出100块,被大伯母拦住,急急地在那人哀婉的哭腔中找零钱。这钱无非也是做戏的面子,大家都懂得是叫外人赚了去。妈给了我100块,第一轮我给了20块,那个人哭出了鼻涕,擤到了我面前。我很不高兴,第二轮就更抠了,只扔了10块。 要是能听懂他的唱词,这个环节也不至于冗长无聊到难以忍受,但来来去去,只清晰辨认出一个“再不能”。再不能如何如何,把叔叔唱哭到不能自已。阴阳永隔的悲哀,就在于这个再不能。在世时未见得有多孝顺,却被这再不能击垮。我跪在对面,无表情地看着,只觉得这些情绪都与我无关。 想的人是再不能,不想的人是再不必。和朋友们提起奶奶去世需要回家奔丧的消息,生怕对方安慰,都要立刻澄清一句,没什么感情。回来后,更觉得喜悦多过悲伤。再不必舟车劳顿来到这个破地方,再不必在除夕夜里吵到不得安宁,再不必卷入那些荒谬的纠葛和虚伪的人情。感觉心情越来越开阔和畅快。 第二天早晨,去殡仪馆火化。殡仪馆共有八个焚化炉,七点开炉,很多人都会早早过来,等着先烧好。只是再没有冒出青烟的高高的烟囱了,因为那不环保,现在焚烧后的烟雾都从地下走。火化的几十分钟里,独自去附近的墓园散了步,看新的旧的石碑上写的生卒年月和为逝者立碑的人,好平静。 下葬之后,吃了午餐,搭一个叔叔的车回长沙。巧的是,外婆去世时,顺便接我回去的,也是他。他提起这事,说当时坐在车里时,我还不知道外婆去世了吧。我说,知道的,猜得到的。外婆的去世因高考临近而被隐瞒,荒诞到毫不意外。在我被独处的强烈不安击溃之前,妈还是坚持在盖棺前将我召回了。于是有了半截回忆,又因为情感冲击太大而断片了。回想起来,占据思绪的不是悲痛,而是在陌生的生命体验里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返校后,我时常望向窗外发呆,脑袋空空,回忆凝视死亡的方法。那种空,原来就是再不能,中性的。 他开得极快,来时三小时的路,回去只花了一个半小时。晚上再坐飞机回上海,也只飞了一个半小时。慢慢地去,快快地回,都好似颠倒顺序。又想起心经,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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