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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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vie-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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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3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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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v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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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回忆中周而复始的时令循环快速流逝,一月会在上一个一月的展望中轻而易举地到来,而今年则显得太漫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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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回望最初的观影,我立刻想到卡罗利·马克的《爱》。通常,回忆中周而复始的时令循环快速流逝,一月会在上一个一月的展望中轻而易举地到来,而今年则显得太漫长了。
在窗边苦苦凝望没能等到儿子归来的老人,眼前不断闪回的记忆,我想那种怀旧且忧郁的观影体验预言了接下来一整年的现实。当时,被快速剪辑不断延宕的重逢完全淹没了我,而此刻,再次理所当然地站在与一月的重逢节点上,细碎的记忆纷纷跳出来拉扯,临近片尾的节奏和情感冲击也悉数回归了。
我喜欢马克的电影语法。由闪回画面搭建起来的、短暂且难以获取完整印象的切片贴近记忆本身的属性。无论是疏离的声画与内部空间、破碎的故事情节和迂回的人物情感,最终都由这些切片弥合而逐渐变得清晰完整。
闪回,那些快速掠过几乎抓不住的画面占据了我的思绪,正如漫天纷飞的柳絮,我屏息凝神,想将其中一些紧紧攥在手中。它们反倒轻飘飘地被波动的气流推开了。
一月十七日,顺利通过答辩,于当天晚上观看小津的《我毕业了,但……》。看过弁士版后又立刻去看了无声版,感觉活弁对画面的解说太多余了,跟我最后毕设答辩讲PPT的场景很像。
在多次编辑后,PPT的版面内容和显示效果已趋于完善。要是设定好自动播放的时间点,那很像一个十分钟默片。不得不开口解说的我望向台下的老师同学,而他们望向投影的屏幕,也许没有人真正在听我讲什么,毕竟视觉总是优先于听觉解码,而画面已包含一切。放映完毕后,他们轮流提问,有人说第10页的这个实验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如同所有的映后交流一样没劲。
七分靠打拼,九十三分天注定,毕业过程顺畅到不可思议。我把和电影相关的情绪正经地写进了毕业论文致谢,「我毕业了,但……」就写在倒数第二行,而我那尚不明晰的未来则写在其中的省略号里。甚至从这可爱残片中找到了新愿景——「每天都是星期天」。
随之而来的二月太苦痛了,决定自救。给自己挑了些神经喜剧和歌舞片当作处方药,突然能理解大萧条为何是歌舞片的黄金期,轻松无脑的剧情佐以精心编排的歌舞是逃离现实的绝赞出口。喜欢阿斯泰尔和喜欢基顿的原因或许有几分相似,灵动俏皮优雅的天才舞步使我发自内心地快乐起来。而自由掌控身体的天赋有多让人解压呢?快去看阿斯泰尔和基顿吧。
和疫情相关的纪实影像中,有一段意大利隔离期间的片段也与此相连。在cheek to cheek的背景音乐中,巨大的Fred和Ginger被投影在墙面上轻快起舞,旁边各个窗口里的人们也在随节奏舞动,我看得泪眼汪汪,生活多美好。
If you’ve seen one, you’ve seen them all. 曾经认为代表歌舞片的那一部必定是《雨中曲》,现在觉得也可以是《篷车队》。流畅自然的歌舞片段让人眼前一亮,特别喜欢中央公园那段Dancing in the dark的情绪节奏酝酿和舞步编排。刚看歌舞片的时候,很难接受剧情推进中演员突兀地唱起歌跳起舞来。矢口史靖设定主角在音乐响起的时候控制不住地开始唱歌跳舞,仿佛开启了我的笨蛋快乐阀门。自发地歌舞是多理所当然的事呀!生活已经这么糟糕了,请想跳就跳吧各位!
但我又倒在了三月。
三月里,毫无心理准备地看了哈内克的《爱》,又紧接着看了《从宫本到你》。先被前者冷静凌迟,再被后者狂暴攻击,恐怖片连映唤醒了一些尘封已久的私人苦痛记忆,我决定停止看电影。并且很新鲜地意识到,迷影不过两年多,我的生活居然失去平衡,眼前的现实输给了电影,然后浑浑噩噩地过了春天。
入职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和朋友坐在韩国街小菜店的门口,收藏了一个《濑户内海》的午后,然后,假期永远结束了。
到入职后的第一个周末,日子已变得很糟糕,突然中断的人生悠长假期使我难以克服上班障碍。虽然不讨厌工作内容也不讨厌工作这件事本身,但失去作为生活安定基底的自由后,每天都好难说服自己出门。一口气看完了《撒旦探戈》,七个多小时,屋外天光一点点暗下去,如同那扇钉死的窗户,是我把自己困在牢笼中日趋腐烂。
那些日子,偶尔被朋友叫去附近的韩国街,发现路上有块写着新桥的大石头。我站在新桥,说天空是白色的。但云是黑色的,朋友说。
卡拉克斯真是浪漫到晕眩,我把《坏血》搁在硬盘里闲置已久,这时终于想起来了。好喜欢他的速度,非常凌厉,生机勃勃,直接撞到心脏震颤。是我匆匆忙忙地赶去赴约时骑车冲过那块新桥石,是猫朝人扑过来,那种想要接近的速度。韩国街真是个巨大的漩涡结界,从濑户内海到新桥坏血都在这里搅和成一片混沌。看完《坏血》,大概有近半个月没看电影。小津说电影以余味定输赢,当《坏血》站在擂台上,其他的电影一时都不敢加入待看序列。
我残存的观影热情,大概转移给了药老师。莫名当起半吊子的日推bot之后的某天,药带来一盒杨梅开启我的梅雨季,而我点开《我的墨西哥椒盐脆饼》开启新的周末影院。在家独自观影或者和朋友去影院时,过程绝对沉默。而当我们一起陷在沙发里,这片子用分离的字幕画面和留白的声音设计引诱我们将毫无营养的对话加入音轨,好有趣。
这样又看完了《初缠恋后的二人世界》、《恐怖分子》和《日月无光》,我当然喜欢杨导,也喜欢东京,但最喜欢神经病,喜欢神经病的话一定要去看看葛民辉。
然后,影院回来了!阔别大银幕太久,重返影院的每一场都仿佛朝圣,以致于一上来就兴冲冲地错买两部国语版的大话西游,拉开上影节序幕。
执着于重看《阿玛柯德》是为圆满想象,最美的那片柳絮就在其中。
第一次看完《独生子》后,看到有篇长评写最后一个镜头的门锁上歇着一只云雀。我在进度条上将片尾拖来拖去,却始终无法从模糊的画面中辨认出来。我好想知道那只云雀是什么样子,并相信大银幕里一定能看清它。
像是回应我的期待,上影节就放起了《独生子》。那天下班后匆匆赶到影院,我已把云雀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全情投入地看到最后福至心灵想起这事的时候,电影也结束了。
我在座位上皱着眉头仔细回忆。干,银幕太大了,刚才我到底在盯着什么地方看啊,那门上真的有只云雀吗?其实有没有都无所谓啦,但我真的好想知道答案。
但小津才没有这么无聊,要是想拍那只云雀,他一定会把镜头拉得更近,让我看得更清楚。
时常想起的镜头里,仿佛百转千回的层次,终于在大银幕重温时,居然飞快结束跳转到下一幕了。重看的电影会变短,我开始怀疑记忆。
对电影的时间感知本就错乱得一塌糊涂。如果不是剧情发展有迹可循,很难在观影过程中找到完结的征兆。而越难以感知流逝的时间尺度,时间就会流逝得越慢。或是被彻底操纵情绪无暇感知,或是偏于影像本身无从感知,又或是因为憋尿无力感知。
发现《偷自行车的人》那段餐厅戏原来这么短之后,我想要珍惜第一次感知到的时间。
拄拐上影院看完了后半程,第一次发现影城的阶梯那么多那么长。周周有影展在上影节之后复活,从影城、艺海到百丽宫,大银幕成了习以为常的观影方式,对影院失去不少热情。
但我很喜欢秋天的好几个星期四。到点下班,接入线上的电话会议,然后骑车去影院。看完电影,和越人一起散步到地铁站,这简直好到我常常忘记那是星期四。分别前想起来我们完全忘记讨论电影,这简直快乐到我常常忘记那是看完一部电影之后。
在离开现实以外的地方,我只拥有绍兴的院子,最想去的地方忽然变成了尾道。
尾道就是东京物语里等待黎明到来的边角地,却住着大林宣彦的电影之魂。围着蓝色海域的曲折公路,迂回错杂的细长石阶步道,随着主角行迹穿梭其中,我确信不可思议的少女注定只在这里诞生和消失,并在这里疯狂生长出新的乡愁。
或许真是因为疫情的隔绝,下半年和朋友们吃饭见面的次数反而比往常频率高了不少。我得有好些年没有像这样投入现实的生活,也有好些年没有遭遇过这么多身体的病痛。但这样的日子也不算太坏吧。是真的很怕忘记一些事情,但又懒得记录了,所以伸出手,抓住能抓住的几片。
到最近,忽然觉得做我们小区里的垃圾站也不错。春天的时候前边落满樱花,冬天的时候后边铺满银杏。早晚都有人来拜访,来的路上还可能听到命运般的风铃声。其他的时间都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