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回旋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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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vie-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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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2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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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v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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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世纪的云和现在的没什么不同,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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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世纪的云和现在的没什么不同,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然而,谁也不会无缘无故想起来这事。谁会在抬头看天时想起十六世纪的云呢?抛锚于二十一世纪的人不会一时兴起跳回过去比较一番,除非我们通过某种形式的直面而得以停泊到十六世纪的港口,然后再回到此刻。十六世纪的云和现在的,现在的云和十六世纪的,这两者并不相同。我是说,人得从十六世纪出发,才能把它放在前边。
前些日子想起看「阿基尔,上帝的愤怒」时走神了,正是那时,我想到十六世纪的云和现在的没什么不同。过了三年半,我才突然意识到那原来不是十六世纪的云,而是二十世纪的电影里的云!天,我真是大笨蛋,是看电影不动脑子的人,竟然一直确凿地相信自己曾看过十六世纪的云。
问我电影是什么,我还说不上来,但肯定是那种会让人认错云的年纪的东西。
以前,观影是一种投掷运动,把自己甩脱出去,逃离了原地的时间。但重新发觉「现在」的时候,我才发现它是回旋镖,飞去飞来,回归此刻,且履历表上新增了一条曾绕十六世纪一周。
于是重新理解时间,尽管常常离开了这一年,但现在仍然是每一次时空投掷的回旋轨迹交汇点。
今年常说enjoy the ride来顶掉观影愉快,这是从奇妙的比沃格拉夫电影公司里学到的。最早的影像世界总是随蒸汽机车和铁轨而来,便自作主张认为这个ride直指向phontom ride,并且这一ride就ride了百来年。于是,活动影像,那些十九世纪末新生的电影,现在反倒成了最老的电影。
在IMAX厅看欧洲最早的活动影像时,止不住地觉得新鲜极了。重新修复制作,在巨大的银幕上放出封存在68mm胶片里的昨日世界,真叫人眼眶湿润。说是老电影,新电影,其实没什么所谓,说着说着把自己也说糊涂了。那时的摄影机如同婴儿的眼睛,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触觉。透过这双眼抬头看银幕上的巨轮,在未来的革新仍未发生之前,所有的壮烈都是前所未见的,因此尤为震撼。远洋号正要启航,我忍不住为此挥舞手绢。
而面孔,那些朝向银幕的面孔,不小心接续上目光时,竟然把鲜活的黑白误认成彩色。不再去看现实的面孔,便会忘记十九世纪末的人长得和现在也没什么不同,推算时间,所有的呼吸皆不存在了。从前人说,照相机会摄人魂魄,也没说错。你看,那口气都留下来了,大屏幕,小屏幕,开始放映,每张脸都活着。每一个过去都还魂归来。
没有话语的时候,表情夸张泛滥些是为传情达意。但真受够了在银幕上看到铺满表情成为容器的人,一步一挤眉一句一弄眼,说生动也生动,但简直要怒吼「你是不会说话吗」。表情很重要,但要真,那看过一次便不会忘。忘记约会和郊游,也不会忘记星期天的人们里排队拍的一张张微笑特写照。
由奇观和日常构成的活动影像里有最纯然原始的力量。火车进站巨轮出海,奇观是新鲜。工厂大门水浇园丁,日常则生动而永葆青春。又想起和朋友讨论工厂大门式的影像:一个疫情封山之后峨眉山的猴子挨个取馒头的视频。那是个几乎固定的手持镜头,我津津有味地看了十几遍,以追踪不同的猴儿。通向馒头堆的石梯如同那扇门,拍摄对象的轨迹都是连续不断的纵向流动,它把日常场景固定成朴素的没有重心的群像,赋予视线在其中逡巡的自由。那简直生机勃勃,那难道不是活动影像之一种?
猴子分馒头是工厂大门,最近又乱说,说家族群里的小视频是梅卡斯,收集起来以后剪一剪就是100 glimpses of 我们镇。从影像出发,去拍真的比较容易抵达本质。就记录与分享的精神而言,我远比不上一连发来多个视频并附带解说的家人们,用本能去捕捉事件发生自有一种准确的感觉,那很值得敬佩。而「上帝之手」里Fabietto替我讲出,去看是我唯一懂得做的事。所以,连身处自己的现实之中也成了悬浮的旁观者。
倒还是保留着去看的热情,也不能停止。看了几年电影,好像到了被回馈的时候。早在刚开始迷影就赶上了脸庞村庄,还在800号时就被克莱奥唤醒过,但直到今年才真的开始发现瓦尔达。
每回看瓦尔达的纪录片都深受鼓舞,我总是在她拍摄的一切里看到她自己,自然是一片海滩,是生发新芽的心形土豆,是茨咕咕一般年纪虽大但童心未泯的天使,是所有人讲述时所望向的摄影机那一侧的目光。她捕捉人或事物的方式常常使我振奋,那完全就在说:去成为预言家或魔术师吧。她就是一片土壤,但凡有种子的人,一定会在其中生长起来。于是,我也接收到一些让现实发生的信念。而如何去创作如何去表达,则更想像克里斯马克那样。他好像一套声光电效果都拉满的实景三维弹球系统,完全没法预测会撞到什么位置,但始终保持着符合逻辑的机巧和流畅!炫就算了,还自由且真诚,同时立场鲜明。太好了,机灵鬼克里斯马克,他还很喜欢猫。我将精神大本营扎根在左岸派,多半和猫有关:瓦尔达爱猫,雷乃宣传地球猫猫教,哦马克甚至自己就是一只猫。
今年还有新的观影热情,连自己都感觉惊诧。七月开始,无可救药地陷入滨口狂热。如何丈量一周?基顿组装那栋房子的时间里,我在周日晚上看完偶然与想象,周一下班跑去找药看激情,在话语的余波中讨论到新的周末,然后开始欢乐时光。讨厌充满表情的电影,但话语当然没关系。在滨口这里,他把对话拍得自有生命,几乎在每一部中一脉相承,又生长为完全不同的面向。在对话的合并与拆分、轮转与置换之中,人物、空间和关系通通编织好了,开关打开,脉冲产生了!光明的通路里灯泡亮了!看滨口,一定有那灯泡具象地从我的头上冒出来的灵光时刻。等到看驾驶我的车,一如既往的滨口,但这部和他其他的片子相比起来简直就像是他的这只斑马和那只斑马。在车里,无感情的话语几乎被全面降维,看起来是黑白色。但内容作为沟通的单通道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丰富层次,并且外延到肢体,对话的谱系成为一张深深浅浅的灰度图。而最后我想,他真的拍出了话语从黑白转为彩色的过程,太好了。
除了滨口,感觉也被罗伊安德森搭救。感受他的疗愈有一种非常确定的观看状态:思维混乱情绪糟糕,感性和理性全然溃不成军。越是混沌越需要看清澈的电影,即是指罗伊安德森的电影。由时空连通,构图布景表演叙事剪辑全都是干爽的冷感,完全不会互相纠缠。可能,非常可能,分不清他的哪一镜属于哪一部,但通通都是一种人类共谋的生活方式,是发生在这颗行星所有酒馆里的故事。
其实,不可避免地在观看选择上倾斜至现实一侧。看了些纪录片,觉得自己懒散极了,总是仰仗别人的眼睛。既看他们所看,也看他们如何去看。花几小时就看着几十年上百年,哪里去找这等便宜好事。从47公里到古屋敷村,从立陶宛到瓦尔兴湖,讲述的人都从自己的生命历程来回望历史,这使我意识到,存在的记忆就是一种审判,至少可以保留追诉权。从水俣病到新冠,如何寻根究底求得答案?无望的狂热和追索中时代的新病刚刚确诊,要病多久呢谁也不知道,只是余生都要落下病根。从乌坎到武汉到港,呜呜地看下来,此地甚至全世界的陷落,落到现实里只是扬不起来的韵脚飞快消失。谁来写,谁来说?一切站在对立面的都提醒着我,谁也不是生来为了抗争,但谁都不缺抗争到底的勇气。
我常常想,我没有要讲的事吗?
也许有一些像天水围那样的事,只是我还看得太少了。看电影多一些,但看现实看此地的人看得太少,也看不清生活的面貌。现在,我开始发问,向他人抛出些问题,最后还是落回自己这。我一定得找到答案吗?我不知道。只是还没办法成为讲述者,就选择继续朴素地去看。继续活着,以成为明日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