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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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29,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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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掉进了矿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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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出我的年度电影时刻：天空之城里，两人在紧张惊险地逃避追捕时掉进了矿洞，巴鲁抬头往上看时，轻轻感慨了一句：哇，洞口居然这么小。明明向上看的空间正是刚刚在飞行石的庇佑中缓缓下落穿行而经过的，到这个回望的视角我才第一次感觉出矿洞的幽深。看着大银幕上晕开的一团白色，忍不住在心里应和，哇，真的，居然这么小。我花了很久才意识到，对宫崎骏的喜欢不只是来自于简单直接的感官共鸣，还有人物总是置身于自己的处境之外的那种平静瞬间。

2023年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掉进了矿洞：常常忘记自己受困的处境，待在这儿反而很自在。纠缠不休的过去，茫茫然的未来，听起来好像现实电影里最常见的那类角色。我已经厌倦了将日常变作三段结构里最为重要但却没有答案的叙事，于是将它们通通塞进平行空间。从电影中获得的启示是，无法选择顺直健全中产白男的抑郁人生，仍然可以做Kiki或平山先生。

做Kiki，跌跌撞撞地出发，反正见习魔女骑不好扫帚也没关系！魔法会消失也会回来，回来还不见得会让生活变得更好，毕竟处理突发的事故会让我们吃不上奶奶精心准备的蛋糕。不过呢，做Kiki就可以过上没头没尾的生活，不用改变，就能作为外来者加入城市法则中。

或是做平山先生，活在被文德斯提纯的当代童话里。享有压缩在书籍、音乐和植物之间的精神富足，用简朴到闪烁着神圣光辉的方式使用身体。役所广司是堪称伟大的演员，将日常践行为 Perfect Days 而不显矫情，出门开启每一天时，展露出的笑容竟也做作到让人感同身受。文德斯的抒情方式很老派，捕捉从林间空隙照射进来的阳光，千万片树叶繁复层叠的组合只存在于此刻晃动的光影中。那不是侯麦在女友的男友里向我们展示的落泪时刻？接受自然的感召和馈赠是永恒的主题。

比起电影院，今年去了更多次山野和公园，反而比以往更透彻地了悟了电影的规则。一次出行从骑车去地铁站开始，搭乘地铁去高铁站，坐高铁到有山的近邻城市，从高铁站再转地铁，出站再打车才终于到山脚下。都市的痕迹在漫长的中转里一边累加一边消融，我才重新理解昨日欢愉里前往露营地点为何保留了冗长的公路驾驶作为intro。凯莉·莱卡特的选择总是如此，在米克的近路里，迷失在荒蛮之地的妻子们独自留守营地，发现土著的身影时，女主焦灼地取出枪支装填子弹发射信号。动作的快慢不以紧张的程度而转移，她耗费的一两分钟，在男性视角的西部片里大概会被折叠进一次剪辑。电影中所有复现真实的时刻，都是创作者的决定。同样的一两分钟里她可以通过对话交锋拍出一对夫妻的微妙关系，也可以展示身体沉入水中的松弛状态来言说情感。对现实怀有透彻深入的感受力，才能做出选择慢的决定。

重看悲情城市也注意到一些边角的细节，侯孝贤会拍黑帮械斗现场随意扫着地的路人，宽美在等音讯全无的文清时手头仍然在撕着荷兰豆的筋。自然法则底下的人类活动，也常有置身事外的平静，因为自然法则不因境遇或情绪而转移，所以人类还要继续活动。芒花的开败都遵从时令，基隆外海的岛屿形状也不曾更改。这些可以被反复观测而印证的瞬间被放进电影里，时至今日都让我触景伤情。

想起阿克曼的来自东方中有一段非常特别的推轨镜头，摄影机像幽灵般行进，和路人的轨迹交错而不交互，时空的感知因此发生形变，反复捕捉到了一个嚼泡泡糖的小男孩，好像我的现实与观影历程之间忽远忽近不时被俘获的关系。被母女关系所羁绊的阿克曼，也教我异乡人如何以此刻的时空回应来自家乡的消息。以旁观的视角先行解构了现实，参与其中时难免保留着观测的视角。看了伊丹十三的葬礼，我断言人到老年死得疾风骤雨是一种福报，值得被称赞一声死得漂亮、畅快且体面尚存。半年后，这话也在亲历的葬礼中应验。只是我在各种仪式中游离在外，像摄影机的眼睛。

现实也反过来改变了观看电影的角度。在美术馆观看女性主义导演的作品，却听到男导赏满是废话的爹味解说，于是给活动主办方发去了不满的消息。上影节不慎看到充斥着男性意淫的刻板女性角色却被奉为经典的科幻动画电影，忍不住在所有的群组和平台痛骂。被刘别谦天堂可以等待的厌女程度无语到如坐针毡后，从千人厅中间愤然离场。如今我很难忽略电影自诞生以来就如同其他所有行业一样被男的垄断的事实。入围戛纳主竞赛的女性导演三分之一已经破纪录，电影节的主题单元放眼望去都是活的死的男导演的名字，观影时偶尔会被男的视角突如其来创倒，刷SNS还要看男的聚集在一起从普通观众到抱团构建起他们对评论的话语权。那么——站在所有这些的反面就好。

重新回望火车进站的时代，第一位女导演爱丽丝·盖伊在1896年拍摄的甘蓝仙子呈现的也是奇观。最早的女性影像由童话而来，讲述仙女从卷心菜地里一个接一个抱出婴儿，为无性别的电影语法带来截然不同的女性气质。在乔治·梅里爱施展魔法构想月球旅行的时候，盖伊为电影史留下了一个天真俏皮生动的孕妇形象，在大银幕的特写中释放天性尽情满足口腹之欲。而1906年一部几分钟的小短片里，她把男女角色对换，让男的踩缝纫机、男的被女的扒衣服轻薄、男的带孩子，而女人谈天说地上酒馆。结局是男的受不了了开始反抗夺权，啧！2023年，当我们迎来 hi Barbie 的横空出世，获得的回应与百年前的洞见如出一辙。

只是搬演现实的处境，就能激怒男的。只是塑造一个冷静理性的成功女性，就能从证据模糊的庭审中感觉到被步步紧逼和指控质疑的压力，她怎么能同时怀有真实欲望并情感丰富？比起格蕾塔捏出来的工业芭比们，茹斯汀·特里耶在坠楼死亡的剖析中带来了一个更加现实的当代女性形象：充满魅力，但并不完美。从夫妻不对称的各执一词中挣脱出来，通过Sandra和儿子的对话，我才确认她的 passive-aggressive 之处。在庭审辩论中冷峻地剖析亲密关系，本质都抵不过情绪宣言：爱与恨同时存在，很难理解吗？

对女性的信赖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看桑拿房的女性私语，在身体完全赤裸开放的烟熏桑拿房里，一群女性谈论的话题是各自经历的疾病、生育、性经验、出柜和强奸，熟悉得像某些和女性友人们敞开心扉袒露伤痕的夜晚。看到那些低诉痛苦的女人以最开放的姿态向自然打开身体，跳入冰洞或湖水，好美丽。

白天回看了往年的总结，被各种情绪压垮，未曾设想过转眼就成为了可以讲述的亲历者，也很遗憾迄今为止人生最重要的五年是现实中每况愈下的五年。希望明年此刻，能从烟熏桑拿房里跑出去裸奔跳冰湖。